杂食

【曦澄】逍遥游

曦澄,接观音庙后


1、

观音庙后,蓝宗主已闭关三月有余。


识海之内,云雾缈缈,心随意动。

蓝曦臣飘游不定。自凝神入定以来,他不知时日,不辨方位,却是难得有此静思己身,回顾修行的时候。


无所依,无所恃。

蓝曦臣于空茫中游荡,一一走过这一生,最浓墨重彩的片段。


他又见到那座圈禁了母亲一生的龙胆小筑,云深不知处主母的院落,也是囚徒的院落。其实也称得上一句依山傍水,清雅秀丽,有父亲照料,生活上甚至堪称精致。但母亲总是神色郁郁,似乎也成了一个精致的人偶,四时美景,都从不入眼。只偶尔见到他们兄弟时,笑一笑,神色也是复杂的,好似身边总是萦绕着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
如今想来,被禁锢在笼中的杜鹃,大抵就是如此模样。龙胆小筑清幽,便连啼血,都没了声响。据说父母于夜猎中相识,他却从未见过母亲舞剑。蓝曦臣看着幻雾中的母亲,细细描摹,也绘不出她曾经英姿飒爽的模样了。

但稚子只有痴心一片。

蓝曦臣幼时想讨母亲欢心,每逢月中能见母亲的时候,都絮絮叨叨的说自己和弟弟又新做了哪些功课,又得了老师夸奖,又拿了第一名。但渐渐的,他发现母亲并不会像其他族亲待子女一样为此开怀,只是淡淡的‘嗯’一声。偶尔拍拍他的头,夸一声做得好。虽然那样他也很高兴,但他想要更多,于是鼓起勇气,将自己决定好吃的、好玩的,都轮番带去给母亲展示一番。

有一回,他见春日的花儿开得好看,便插了一束花瓶,摆在梳妆台上,却见母亲难得眼睛亮晶晶的,笑得很轻松。他又小心翼翼的问母亲可不可以给她簪花,母亲应了,把他抱在膝头,低声和他说儿时自己也给父亲送过花,还给他哼了一段小调,语意温柔。

他高兴极了,虽不能相见,也日日将采好的花儿放在母亲院门口。只是没过多久,春去夏来,花谢的时候,母亲也像春日的花儿一样,凋谢了。

临终前,母亲很温柔地唤他们‘阿涣’‘阿湛’,阖目时却仍是解脱的,带着笑意。

他虽才八岁,也好似懂得了,抓不住的东西,再怎么努力,也是没有用的,人心尤其如此。

于是父亲宣布闭关不出的时候,他只是环着小蓝湛,连劝阻的话也没有说出口了。


他自此是雅正端方的蓝家大公子,读书夜猎样样拔得头筹,待人和煦,却没有一个相交莫逆的同窗好友。

直到那场大火。

父亲去世,蓝家伤亡惨重,他独自背负藏书出逃,路遇阿瑶,又结交大哥。射日之征艰难困苦,蓝曦臣再去触动这团回忆,却是畅快潇洒的味道。

魏无羡那时冒天下之大不韪,忘机和他说,想将其带回云深不知处藏起来。他知其意思,是想效仿父亲,将其保全,却想起了母亲窗台前凋谢的那朵花。

他羡慕弟弟深情,还为此去探过几回江宗主的口风。如今得知往事,再看记忆中江澄说起他师兄就咬牙切齿的样子,却是另一番感受了。

人之悲喜,果然各不相通。


行至三尊结义,蓝曦臣一声叹息,抹过了这段过往。

他仔细凝神,看自己教导阿瑶弹奏清心音的时刻,那时自己一心想要缓和大哥和阿瑶的关系,却反给了阿瑶暗害大哥的机会。

可若能再来一次,他看着阿瑶认真拨弦的侧脸,问自己,若能再来一次,自己就能防微杜渐,就能劝阻悲剧的发生么?

他不能。

因为他是蓝曦臣,人生难得至交好友,并非不懂得虚与委蛇,只是从未以此揣度挚友,往后却也不必懂了。

好一个君子端方,好一个无知无觉。他又叹,大哥刚直,阿瑶心思敏感玲珑,若不是自己提议,也许他们本就不会有这样深刻的交集。

蓝曦臣苦笑。他总是在笑,但大哥答应让阿瑶弹奏清心音疗伤的时候,是真的笑得很开心。阿瑶呢?他仓皇去看,仍旧不懂。相交一场,原来他谁也不懂。

亲朋挚友,不如不见。


他又站在观音庙的门口,大哥不断颤动的棺木,阿瑶凛然出剑的身姿,怀桑近乎凄厉的叫声,和自己果决送出的剑。最后,是阿瑶声声泣血的控诉,和那双拉住又推开自己的手。手很冰凉,皮肤相触,却仿佛仍留有余温。

没什么好逃避的,蓝曦臣对自己说。看清楚一点,也好确切的知道,即使只是自以为的拥有过,他到底失去了什么。

大哥、怀桑、阿瑶,原来他谁也没能护住。如今生死茫茫,再无回转余地。

蓝曦臣扯下抹额,握在手中凝视。蓝氏抹额,意喻规束自我,他一生克己复礼,恪守职责,当是无愧于心才对。

他问自己,蓝曦臣,你可问心有愧?

无愧于天下,无愧于宗族,无愧于亲朋,可能否,无愧于自己?

反反复复,他困守在观音庙门口,思绪逐渐空茫,脚步却没有再挪动半分。


蓝曦臣倚坐在门槛上,背靠门栏,手里松松提了一壶酒,没有半分雅正的模样,倒似一个落拓浪子。可惜,识海之中,酒既喝不完,也喝不醉。

酒不醉人人自醉。

他渐渐能分出神来观察周围环境。地上的稻草凌乱却干燥,石台上偶有小虫爬过。外面是瓢泼大雨,庙头的蛛网上,却还有一只小蜘蛛悠闲的在捕食。观音像已是破旧不堪,菩萨倒仍旧低眉,静静俯首人间。庙中人人情绪激荡,却原来即使同一屋宇下,万物仍旧悠然自得,并不为之挂怀。

三尊的情义聚散,终究只有局中人在意。连做局的怀桑,他的哭笑,也只为大哥大仇得报。更遑论他人,也正上演着自己的情义聚散。

那日蓝曦臣心绪纷杂,纵使替弟弟表明心迹,也并未过多关注周边情状。但兄弟连心,忘机得偿所愿,他自然也为之欣慰。魏公子与江宗主的对峙,他以君子自持,未过多关注。如今却声声入耳,句句叩心。字字句句,都似在问情义难辨,问聚散无常,问爱恨纠葛,问生死难越,问自己,问大哥,问阿瑶。

该恨的人,有恩恨不得。该爱的人,有怨爱不得。进退不得,只有将自己逼上绝境。


原来无愧于己,已经很难,他却忘了。

蓝曦臣仰头饮一口酒,他原本不胜酒力,此刻竟透出几分潇洒模样来。


蓝曦臣向来冷静自持,此时看平日里冷漠讥诮的江澄把自己逼得双目通红,面目扭曲,执拗追问的样子,心头的一口气,居然也仿佛问出了口。

某种程度上,他们同病相怜。

他也被抛弃了。

偏偏又不那么彻底,给过你一些虚幻的温暖,像握不住的流沙,叫人无端生出痛苦的希冀与侥幸来。可你还扯着勾连的藕丝,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,再不回头,再不能回头。

到底是谁欠了谁的呢?

一笔糊涂账罢了。

修仙之人,本应生死淡薄。

但人之生死,竟如山如海,再不可平。


蓝曦臣盯着江澄痛苦的双眼。那双眼睛的主人刚经历了世上最亲密朋友的食言背叛,失态追问,仿佛尊严尽失,刚得知了一个最荒谬的谎言,悔恨交加,爱恨两难。但他知道,他会站起来。明天,他仍旧会是那个冷酷到不近人情的三毒圣手、江氏的家主江澄。他握住三毒紫电的手,想来不会颤抖,也不能颤抖。

蓝曦臣蓦地生出一丝庆幸来。

他突然想,江宗主在做什么呢?想必,是已经重振精神,站在最前面,带领江家弟子,处理宗族事宜,扶持小金宗主。

和十三年前一样。

他也许仍会伤怀,却不会沉溺吧。

这样想着,竟然也感到了一丝微妙的安慰。

蓝曦臣忽然想起十三年前,尚且年少的江澄从乱葬岗上乱尸群中杀出,他手里的三毒滴着血,双目通红,痛苦又愤怒,声音嘶哑,缓缓对众人说:“魏无羡已伏诛。”

他又想起更久以前,云深不知处,身着紫衣的小少爷任由另一个家伙勾肩搭背的挂在身上,对自己努力端出一副可靠的样子来,眼睛却很亮,嘴角带着笑:“云梦江晚吟。”

原来已过去了这么久。

他忽然放声狂笑。


蓝曦臣终于站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观音庙,大袖一扫,天地便一片空茫。

泽芜君雅正端方,泽被苍生,自己的内心,如今却是苍茫荒芜。


回望这一生。

他幼时丧母,父亲亦是终日闭关,亲缘淡薄。更是方及冠便遭逢大变,流离失怙。后虽有叔父爱护,宗族护持,但亦有责任期望,总是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身上。射日之征里生死拼杀,这些年宗务缠身,唯一的弟弟苦恋伤怀,伤人伤己。

只有三尊聚首之时,他才真正不用背负任何责任担当,落得一身轻松。到现如今,这些时刻,竟也成了心火缠绕,触之即伤。

好在蓝家人丁昌盛,宗族繁茂。小双壁已有薄名,假以时日,定成大才。叔父虽然年事已高,但身体康健,宗务忘机想必也可代为分担。如今他得偿所愿,与魏公子琴瑟和鸣,也是春风得意。

细细想来,竟无一事可挂心,一人可挂怀。


绝云气,负青天,扶摇而上。

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?

彼且恶乎待哉?


蓝曦臣睁开了双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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